轉眼已是除夕。

司令部後花園搭建了戲臺，掛起了紅燈，一片喜慶祥和的氣氛。程謹佑邀請了宛邑各界名流到帥府守歲，程氏軍閥自然是少不了，宛邑商會主要人物也在邀請之列。一時間，清冷的帥府熱鬧非凡，來往人物拜會送往，大小賀禮堆滿門廊。

晚宴開始之前，帥府門庭若市。程雲磊一身藏青戎裝禮服，身形高挑挺拔，面容英挺俊朗，頗具將門風采；身旁秋水瑤薄施脂粉，一襲絳色鬥篷斂去身段，倒是襯的面若清水桃花，氣色豐盈潤澤。秋水瑤挽著程雲磊的手臂步入門廳，所有的目光皆集中在這二人身上，似乎那些盛裝精致的士子名媛都失去了光彩。

秋水瑤環顧紛紛擾擾的宴客廳，莫名升起一陣憂郁。想來舊時年節，軍界政界商界諸人亦是齊聚秋府老宅，政商兩方明爭暗鬥，全憑秋氏族望調停尚能一團和氣。如今程氏當政，形勢更是暗流洶湧。秋水瑤悄悄看了一眼程雲磊，在這樣的場合，依然絲毫覺察不到他的一絲情緒。

她低頭似有嘆息，卻見一位同樣身著戎裝禮服的將軍上前寒暄，揖手堆笑道：“少帥，恭賀新禧。”

程雲磊揖手回敬道：“馮叔父，恭賀新禧。”又道：“這位是宛邑秋氏，秋水瑤小姐。”

秋水瑤微微鞠躬，頷首道：“久仰馮司令大名。”

馮雨時乃程謹佑麾下第一武將，自程謹佑發跡時便追隨左右，舊時作戰勇猛非常，膽識過人，多次救程謹佑於水火，兩家更是結為通家之好，自然對帥府一草一木了然於胸。一雙鷹眼迅速打量秋水瑤，笑道：“久聞秋小姐秀外慧中，今日一見，不負盛名。”

秋水瑤微笑道：“馮司令謬讚了。”

話音未落，程謹佑舊部餘敬義上前道賀。餘敬義年長程雲磊十歲，卻是自小跟在程謹佑身邊，從警衛兵做起，一步步走到今天司令的位置，可謂一時風光，成為眾士兵之典範。更有傳言道，程謹佑已收餘敬義為義子，寵信之意不出親子之右。

“餘大哥，這位是……”

未等程雲磊介紹，餘敬義笑道：“哎，秋小姐嘛，誰不曉得程少帥近前之人，那可真是失禮！”

秋水瑤低眉淺笑，未及回應，一眾將領上前道賀，程雲磊一陣寒暄。不多時，楊如山上前，附耳道：“方老前輩到了。”

程雲磊點頭，低聲對秋水瑤道：“小瑤，你隨楊副官到樓上歇息一下。”

說罷匆忙迎至帥府門外，正趕上方慎明老先生走下汽車。程雲磊忙上前攙扶，道：“先生，您蒞臨寒舍，真是有失遠迎！”

方慎明為宛邑學問大家，文人士子大多曾受教於他，奉他為“景行尊師”，兼之方氏亦是宛邑望族，政商兩道之人莫不敬畏。方老先生年近七旬，人卻是清瘦硬朗，一雙眼睛精明睿智，絲毫不帶龍鐘之態。見程雲磊畢恭畢敬，佯裝嗔怒道：“雲磊啊，這程大帥邀我前來聽戲，怎不見人影？難不成忘了我這老骨頭！”

程雲磊不動聲色，道：“家父尚有公務在身，照顧不周，還請您見諒。”

方慎明轉喜，言笑道：“無妨，雲磊你這孩子，倒是一點沒變啊。”

方慎明地位尊崇，能得他光顧，程氏也算是得了宛邑望族之肯定，自然十分重視。

說話間二人已入了門廳，聽見染叔招呼眾人移步大堂，晚宴即刻開始。

大堂布置三方圓桌，程雲磊扶方慎明主桌上座，右側列次馮雨時、張守一等程軍將領和夏立平等政界人士，左側列次崇大甫、郭陵越等秋軍舊部和橋清筠、黎得富等商會高層，唯留主座空位，只待程謹佑開宴。

程雲磊心中冷笑一聲，果然是要如此分明？便向方慎明老先生點頭示意，到鄰桌落座。

鄰桌乃餘敬義，馮雨時長子長媳馮修齊夫婦、次子馮治平，小女馮容儀，崇大甫子侄，郭陵越子女，橋清筠長子橋良才，長女橋郁馥，黎得富之子黎錦等晚輩，倒是沒有那麽涇渭分明，彼此言笑晏晏。另一桌皆為主桌內室妻妾及未成年孩提，餘敬義幼子未滿周歲，由夫人抱在懷中，睡得正香。

程雲磊正欲落座，見秋水瑤自門外走來，便上前相迎。卻見秋水瑤補了一層濃妝，唇色紅艷欲滴，便笑道：“怎麽，還嫌自己不夠明艷？”

秋水瑤悄悄捏了捏程雲磊的手臂，低聲道：“還不是怨你給我穿這麽厚，出汗妝都花了。”

眾人見程雲磊，皆起身致意，程雲磊道：“今日同喜，沒那麽多規矩，大家都坐吧。”眾人方才坐下。

不多時，程謹佑至，席間之人除方慎明外皆起身。程謹佑入座後，高聲道：“今日多謝諸位盛情，蒞臨寒舍聽戲，如有照顧不周之處請各位海涵！話不多敘，這就開宴吧。”

席間之人落座。酒過三巡，菜過五味，眾人亦不如先前拘謹，開始天南海北聊起閑話。秋水瑤風寒未愈，身子不適，並未多言，但眾人早知她是程少帥寵愛之人，言語中倒是很多親狹恭維之意。

馮容儀對秋水瑤道：“聽聞秋小姐留洋歸國，不知那國外風物如何？”

秋水瑤笑道：“東洋不比西洋，倒是和我們更為相似，只是我們女子喜著旗袍，東洋女子喜著和服。容儀若是想聽新鮮風物，不如讓少帥講講英格蘭。”

程雲磊笑而不語，又聽橋郁馥道：“不知小瑤的口紅是在哪家脂粉鋪買的？甚是好看呢。”

秋水瑤道：“這支是我在東洋時，朋友送的。我那裏倒是還有些東洋貨，只是顏色偏淡，郁馥姐若是喜歡，下次我帶來幾支讓你挑挑就是了。”

這樣聊至戲曲開場，眾人紛紛移步司令部後花園。秋水瑤神思有些恍惚，本想請辭，卻不好掃了程雲磊的興，便由瓔珞扶著，一同去了後園。

夜色漸濃，華燈初上。明亮的電燈映得花園如同白晝一般，戲臺、假山、樓閣、石徑，掛著燈飾，色彩琉璃，倒是別有一番韻味。

未及落座，黎錦上前行禮，道：“水瑤姐，可否方便借一步說話？”

秋水瑤想起席間黎錦多次欲言又止，便隨他到了假山旁，道：“何事？”

黎錦道：“錦有一事相求，不知今年新軍幾時招募？”

秋水瑤訝然道：“你想從軍？黎夫人定不會同意。”

黎錦嘆息：“所以才想請水瑤姐幫忙，好生勸勸家父家母。綢緞生意自有大哥幫襯，我幫不上什麽忙。雖說現在是衣食無憂，但整日花天酒地，終究是有些消沈，想著出來做點事情，雖說不敢言一番成就，但總好過做個閑人。”

秋水瑤見他語氣誠懇，不忍拒絕，道：“好吧，少帥那邊我會言語，不過他如何安排，我便做不了主了。”

黎錦眼前一亮，欣然道：“我上過武校，不會添麻煩的！若是能跟著少帥，自是最好不過了。”

少年興奮的樣子映在秋水瑤眼中，她恍然覺得如此美好。

秋水瑤回到席間，昆曲咿咿呀呀的唱腔已然開始。

“唐明皇歡好霓裳宴，楊貴妃魂斷漁陽變。鴻都客引會廣寒宮，織女星盟證長生殿……”

秋水瑤環顧四下，卻見程軍諸將和宛邑之人分野明晰，秋振安舊部將軍夾在其間略顯尷尬，專心聽戲的程謹佑倒顯得像個局外人。秋水瑤目光掠過眾人，正與方慎明目光相接，秋水瑤靦腆一笑，點頭致意，方慎明笑得慈祥，捋了捋胡子，便專註聽起戲來。

秋水瑤忽然想起受教於方慎明的舊事，論親疏方老先生還應是自己和少棠的外公，不禁嘆了一口氣，氣息幽微，很快淹沒在曲笛笙簫之中。

忽聽臺上醜角高力士道：“萬歲爺有旨，宣貴妃楊娘娘上殿。”卻見眾旦迤邐而來，為首之人，衣飾華麗，顏色鮮明，未及開口，秋水瑤便認出，正是夜華堂當家花旦苓菲兒。

只聽苓菲兒高聲唱道：“臣妾楊玉環見駕，願吾皇萬歲。”

程雲磊拍了拍秋水瑤的手，低聲道：“若是不舒服，回去歇息吧。”

秋水瑤怔怔發昏，她看著臺上搖頭：“不，不礙事。”

“……瑤階小立，春生天語，香縈仙仗，玉露冷沾裳。還凝望，重重金殿宿鴛鴦……”卻見那苓菲兒眼神流轉，正向著臺下正中的程謹佑暗送秋波，一字一句甚為動情，一步一眼皆是嫵媚。

“花搖燭，月映窗，把良夜歡情細講。莫問他別院離宮玉漏長……”程謹佑和聲而唱，指尖跟著曲調韻律敲打著座椅扶手。

漸漸地，不知是否是秋水瑤的錯覺，她竟覺得，程謹佑的眼光中溢滿了溫柔的神色，恰似今夜的燈光和那夜的月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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